第七章 曾记草薰风暖天
景知晚察看着伤口，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毒血，哑着嗓子道：“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别处，没办法了。希望你服下的凤仙有效，不然就这山上等死吧！”
她站起身，罩上她那件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，挡住难以蔽体的衣衫，活动了下手脚，发现除了左臂，基本还能活动，只是头晕目眩，胸口阵阵发闷欲呕，显然毒素一时难清。
正因为他们已接近真相，随时可能窥破凶手真身，丁曹才会遇害，阿原也差点遇害。
他低眉阖目，神色似无异样，但额上和鼻尖有细细的汗珠渗出。
阿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那小姑娘，景知晚已打断她：“附近有没有寺庙？或者，在家修行的富贵人家？”
涵秋坡地形并不复杂，附近民风也极淳朴，里正一听说要找寺庙，立时晓得说的是哪里。他在前面领着路，笑道：“那里没有庙，但有个尼姑庵，颇有些来历。”
阿原正倾身向前，探出了半边身子。虽知自己尚穿着中衣，何况诚如景知晚所说，她也没什么好看的，她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烫，连忙缩到蓑衣后，专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。
她将脸上的雨水拂了又拂，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，眼前阵阵昏黑之际，再也辨别不出该往哪个方向走。
不当原大小姐，不当公侯夫人，不要滔天富贵，不要清俊男子，跑来当个不入流的小捕快，还能在查案时惨死荒山，指不定还会像那只野兔，连尸体都烂在山上……
历过风雨后沾了泥污的素青衣衫，腋下一个烧穿的大洞，正是景知晚的那件。
他竟只为她不曾说出口的愿望，折腾了整整一早上。
妙枫还欲再言，眼见景知晚穿着虽普通，却连知县都礼让几分，料得不是寻常之辈。她踌躇片刻，才道：“若只在屋外走走……倒也不妨。”
风雨里，她的面庞贴在他胸前，感觉得到他温暖的体温。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体温和他游移于半麻身躯的指尖引住。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，连呼吸都炙热起来。
阿原再猜不出他怎会一眼看出自己心思，忙掷开山鸡，说道：“谁让你炖鸡汤了？我只想问你，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钟声？”
阿原一惊，忍不住探出脑袋看向他，“你……你家世应该极好，武艺也这般高，谁敢这样设计你？”
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出头来打量他，“你说的，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？是个你自己养大的小姑娘？”
景知晚添了干柴，重新引燃，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，照出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。
“不算恶梦。”
只是他安静坐着的姿态，看着如此孤绝落寞，令她莫名地有些忐忑。
但她已喝得差不多，鸡肉却不怎么爱，摘了片阔大的叶子裹起钵里剩下的半只山鸡递给井乙。
阿原将那衣衫看了又看，实在想不出景知晚该怎样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姿势，还能为她盖上衣衫。
而且，她看出来了，他连走路都吃力，丢开木棍后更是明显。联系他出门必坐肩舆，她至少敢确定，他有腿疾。
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个黑衣人。便是有心细查，他先为她吸毒，随后被她催促离开，大约也没法在那样的情形下继续查案。
他安安静静地盘膝坐于她对面，衣衫上被燎出的破洞还在，但火堆已快熄灭，幽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太出，更别说喷出灼烧她的火焰了。
明明只是针脚脱落，可破洞边缘有明显的焦痕，分明是被火焰所燎。
可奇怪的是，明明梦中之人近在咫尺，她怎么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。
景知晚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，见状已懒懒道：“你可以整个儿烤来吃。一大早的，我不会给你炖鸡汤。”
正惆怅之际，上方景知晚说道：“原大小姐放心吧！即便你没被咬死荒山，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。”
很凉，凉得跟冰块似的，连掌心都觉不出半点温意。
她的头脑尚昏沉着，何况困乏得厉害，本该很快睡着。可不知为什么，那忐忑感始终挥之不去。
“嗯？”
景知晚呛住，“你要不要脸？”
那次重伤之后，他的肠胃愈发虚弱，根本不能食用这些野味或山菇。
景知晚来得匆促，并未带灯笼，而阿原的灯笼早在打斗间灭了，这样的大雨里也没法再点上，只得丢弃。亏得景知晚已走过一回，还不至于迷路。小坏不离不弃飞行于他们上空，却也被淋得受不住，不时鸣叫一声，听来有几分凄惨。
他似乎一直拄着那根木棍，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，用力地以臂腕挎紧她，而不是以手握紧她。
本来温暖的双足蓦地暴露于空气中，又开始隐隐作痛。景知晚盯着脚踝处可怕的伤疤，黑眸寂静苍凉，一如此时寒意瑟瑟的天空。
景知晚的衣衫，以及衣衫上燎出的破洞，不时在眼前晃动，然后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，化作另一件洁净的衣衫。
阿原很浪荡，但阿原更善良。所以她大人不计小人过，一心一意地用她尚未恢复的双手替他揉捏着，期待能为他稍减痛楚。
“对！钟声！”阿原舒展了手足，负手看向门外，英姿飒飒，眉目蕴光，“若是我没记错，暮击鼓，晨敲钟，是寺庙里的规矩。”
景知晚的眼睛也亮了，“附近有寺庙！”
阿原摸摸小坏的脑袋，往灶台里添了柴，便和衣躺在地上休憩。
景知晚瞅她一眼，又递过去两颗丸药。
她将她的恶梦再一打量，走到一边将铺了些柴草，又将已晾干的蓑衣覆上，伸手去拉景知晚。
她从草丛里捡出的，是一颗扣着墨青流苏的黑檀佛珠，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，看来应该是当作腰佩使用的。
景知晚不答，脚下忽一滑，一条腿已跌跪于山石上。
外袍内尚穿有中衣，虽被雨水淋得沾在肌肤上，难以蔽体，但质地柔薄，到底易干许多。
她听到景知晚拔出一把短匕，割开了她后肩的啮伤处。
这景知晚不仅在跟阿原作对，也在跟他这知县大老爷作对啊！他们两人在山上好久了吧？连有荤有素营养的鸡汤都炖出来了，哪像急着破案缉凶的样子？分明就是不让他喝汤，不让他喝汤呀……
景知晚面色一沉，声音低而微寒，“做什么？”
但景知晚沉默片刻，居然答道：“是胎里带出的弱疾。我母亲生下我后死去，家人原以为我也活不了。不过药罐子里泡了几年，倒也不比寻常人孱弱多少。”
他们上山前虽吃了些东西，经过这一夜的折腾，早已饥肠辘辘，一早若能炖个山鸡汤什么的，必定提神养气；若能采几朵松蘑放入，更会鲜美可口。
“没有解毒药。不过可以固本培养，利于恢复体力。”景知晚说着，自己亦服了两颗。
走到木屋时，两人都已筋疲力竭，再分不出沾湿衣衫的，到底是雨水、汗水还是血水。
妙枫虽不乏底气，但当地父母官到底不好得罪，只得道：“那么，如何清查，请大人吩咐！只是庙中都是女流之辈，且多出自功勋之家，不宜受惊扰。”
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，下意识地先看向景知晚的外衣。
阿原便知他在猜测那枚黑檀佛珠来历，摇头道：“这里荒僻，我也是头一回来。需等明日打听了才知道。”
他看着阿原大快朵颐的模样，薄薄笑意竟然凉如霜雪。
阿原道：“刚才做梦，出了一身汗，反觉得好多了。”
阿原仿若被火焰裹住，睡梦里也觉不出被烧灼的痛楚，只是热得透不过气来，终于在憋得受不住时，低呼一声，猛地坐起身来。
她心满意足地靠着潮湿的墙壁坐下，把景知晚的鞋褪了，一次次将掌心搓得发热，再去揉景知晚的脚踝。
“那她……”
景知晚轻轻一笑，“我很好。能在这种地方炖出鸡汤来，我简直是……好得不能再好了！”
阿原屡屡被他损得体无完肤，难得也能刻薄一回，同样把他嘲讽得无言以对，顿时心神大畅。她笑嘻嘻将自己那件干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，撤了两人之后间的蓑衣，慢悠悠地梳理她那头墨黑的长发。
景知晚神情漠然，声音寡淡得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，“相识，自然相识……”
而景知晚保持着她入睡前的模样，侧过脸安睡着，甚至脚踝依然被她捂在掌中，与她肌肤相触，在火堆完全熄灭后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。
连心眼都瞎了！
景知晚解开外袍，将水拧去，凑到火边慢慢烘着，低低问道：“那杀手什么模样？你是查到了什么，让他决定杀你灭口？”
阿原很是怜惜，叹道：“苦了我们家小坏，跟我受这样的苦！”
景知晚依然盘膝坐着，阿原静下心来，才发现他的姿势有些怪异。
当真气死人不偿命。
李斐皱眉，“那你们庵中有没有人豢养毒蛇、炼制邪药？”
阿原倒吸了口凉气，再也站不起身。
耳畔有谁在低低呻|吟，带着隐忍的痛楚，却在她惊觉坐起的一霎戛然而止。
转头看向景知晚时，他未穿蓑衣，衣衫湿透，同样被淋得落汤鸡似的，却还保持原来的姿势，撑着额默默坐着，竟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阿原接过，“解毒的？”
不知过了多久，阿原被远处的钟声惊醒，一睁眼便见小坏正叼着一只山鸡歪头看她，却是一早便出去为主人觅来了食物。
李斐刚找着一只破瓢盛上鸡汤，闻声答道：“好，待我喝了这汤就去。”
“走吧！”他扶住她，“离那木屋并不远，我们……很快可以走过去。”
李斐见二人没事，登时心神大畅，忙道：“好，好！一早赶过来，的确有些饿了！”
半晌，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，“嗯，如今……我自然不能再糊涂。你刚说什么？钟声？”
阿原很意外，旋即想起朱绘飞也是他朋友，且是因为秘戏图臭味相投的朋友，遂道：“那便是你识人不明，交友不慎，才会自讨苦吃！”
景知晚眼底有锐光闪过，抬眸盯向她。
大概，是因为景知晚那样孤高清傲的贵家公子，披着件腋下一个大洞的衣袍坐于粗陋的灶台前取暖，看起来着实有趣吧？
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，依然将她压在怀里，清清淡淡道：“有什么好害臊的？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？”
“人气旺……庙里的师太们也该挺富足吧？”
景知晚道：“大人，此案涉及皇室宗亲，听闻京城已有使者赶来，若真的耽误了破案，只怕……”
他径自点名阿原身份，却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对。而下一刻，她几乎全身都紧绷起来。
“哦！”
阿原整个人都不对了，连忙挪开他双足，站起身来说道：“我骂的是那些该骂的，景典史机敏聪慧，自然哓得我骂的另有其人，绝非景典史。”
她拍住自己的额，低哑道：“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，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。”
可怜她已完全看不懂往日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。
阿原毒伤发作，四肢无力，被带得一起摔落地上，忙挣扎着爬起，又去拉景知晚，怒道：“你武艺这么高，存心坑我是吧？”
他将她的衣衫拉起，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，待要扶她坐起，才发觉她正抱紧自己的腰。他皱眉，“松手。”
依然毫无疼意，却能觉出锋刃入肉的薄薄触感。血迹被雨水冲下，竟是黑紫色的。
片刻后，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，感觉他每一个动作带来的腰部牵引的力量，终于略略安宁。
她向关起的木门看了一眼，有些庆幸，又有些疑惑，说道：“亏得那杀手没追来。若他追来，我们当真成了俎上鱼肉，只能任人宰割了！”
可不是上香的人，原也没必要从这条路走。
他也不嫌弃木屋里脏乱，当真四处翻找起有没有可以盛汤的器具。
阿原怔了怔，“不知道。我说了，我记不得从前的事。”
“没病不会随身带药吧？”
拿出他先前奔来寻她的身手，以轻功带上一个人迅速离开应该并不困难，犯得着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泞里慢吞吞爬行吗？
李斐一路闻着肉香，更是满怀羞恼，只恨自己是沁河父母官，子曰诗云里熏陶出来的名流士子，不得不顾着些斯文体面，绝不能像井乙这般粗鲁无状，边走路边啃鸡肉，啃得满嘴流油……
阿原顿了顿，嗅到异样的焦味，举目一看，忙道：“景……景知晚，你的袍子被烧焦了，焦了……”
墨黑的焦痕里，渐有灿红的火星闪动，慢慢跳出火焰。火焰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形状，不曾将那破洞燎得更大，偏能越烧越旺，忽然间旋作一张血盆大口，蓦地向她兜头扑来。
当下最要紧的，还是赶紧找地方休息。若是此刻在风雨中倒下，淋上那么一夜，只怕从此便不用起来了。
景知晚从衣摆处撕出两根布条，一声不响地站起，在两人间悬起一条绳索，再将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，便成了一道简陋的帘子，勉强可以将二人隔开。然后，他继续坐到火堆边把玩着佛珠，懒洋洋道：“捂出病来又该说我坑你。脱了，没人看你……也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李斐喝不成汤，阿原自然也喝不成。
景知晚低垂的浓睫霎了霎，唇角有丝笑意宛若涟漪荡开，却苦涩如捏碎的黄莲汁液。有一缕烟尘升起，将他苍白的面庞映得如隔云雾。
他从房中步出，正清清淡淡地吩咐小僮：“把她方才丢掉的东西再备一份罢！”
梦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，梦中人的对话也还回旋在耳边。她甚至能觉出梦中那男子清冷言语之下，暗藏的触手可及的温暖。
这是不是说明，他的指掌间并没有太多力量，才要借助更有力的臂腕？
阿原嘴唇动了动，终于一个字也没说，与他相扶相携着，顶着风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该并不遥远的木屋。
原大小姐本就风.流浪.荡，但凡天下俊秀男子，无不看作囊中之物，恨不得即刻收入闺闼。阿原脸皮厚上一厚，偶尔代入一回，果然大获全胜。
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通，他为何拖着病体辛苦为她宰剥山鸡炖汤，并很乐意看到她在山林里来回寻找蘑菇野菜的模样。
景知晚道：“嗯，可见你以前裁衣刺绣，其实都不是出于本心。”
这一夜虽然惊险，所幸小命可以保住了。
景知晚淡淡道：“你若现在才想到，也真是……够蠢的！”
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过多少男人？也包括眼前这位吗？
莫非是她睡着时嫌冷，下意识地抢了他衣衫？
阿原虽不爱窥人隐私之事，也不由惊骇好奇。
“死不足惜……”他击掌，却叹息，“可我不想让她死。”
这木屋到底是村民临时所建，虽能遮避些风雨，地上依然很凉。但比起在黑漆漆的夜里被毒蛇咬、被杀手砍，无论如何要强上太多。阿原很知足，阖上眼时，甚至愉快地笑了笑。
阿原回想梦里情形，她见那男子穿着针脚粗陋的新衣，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欢喜和甜蜜，怎么都算不上恶梦。最后把她燎醒的火焰，却是缘自景知晚所穿的衣衫。——如此看来，只有景知晚才算是她的恶梦。
但既然他早已知晓她身份，又这么说了，她还扭扭捏捏未免太矫情，遂解了发髻，拧了拧水散开晾着，再将外袍脱了慢慢烘着。
李斐忙道：“师太切莫误会！诸恶莫作，诸善奉行，自净其意，是诸佛教。虔心修行的佛门弟子哪会跟那等毒邪之物打交道？只是闻得庵中香火旺盛，也有些居士会借住于庵中修行，难保个个心无杂念。如今既有证物显示可能与佛门败类有关，师太何妨配合下官清查清查，也可去去嫌疑，免得被人说三道四。”
“钟声？”
景知晚高高坐于肩舆之上，修长骨节轻敲着扶手，悠悠道：“上香的人，自然不会从这条路走。”
“识人不明……”
井乙摸不着头脑，继续考虑着要不要从县太爷嘴下分几口汤时，景知晚忽拄着木棍站起身，高声道：“大人，昨夜我等已寻到线索，需立刻前往附近寺庙擒拿凶手。若是晚了，凶手闻声逃去，这案子就难破了！”
看着刚端上手的鸡汤，李斐的脸有些发绿。
阿原吸气，再吸气，然后冲他嫣然一笑，“我晓得你养大的那姑娘为什么想害你了！”
他看起来多高傲多精明的一个人，难道会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条命？
他抬袖，便见腋下大片针脚已脱，裂开尺许大洞。
阿原已觉出其肌肤滚烫，推她的力道甚弱，远没有疾奔而来将她压得不能动弹的气势，越性拦腰将他抱住，拖到蓑衣上躺下，嘻嘻笑道：“不要！有景典史这样的雅人相伴，还要脸做什么？”
小僮在案上排了香炉，又取来一把绣花针，一只白瓷碗。
他便又看向阿原，眼底意味难明。
静默片刻，她道：“你不是笑话，那姑娘才是。你既无事，必定已为自己报仇了吧？嗯，忘恩负义，死不足惜！”
景知晚再怎么刻薄无礼，出言如刀，碰着这刀枪难入的厚脸皮，也不由地卷了锋刃，难入分毫。若非双腿不便，只怕已丢盔弃甲，落荒而逃。
景知晚拈于手中，细细赏玩着那佛珠，感慨道：“果然是件好东西，好东西……”
景知晚眸深如夜，盯着她握拳，再握拳……
黑檀贵重，佛珠雕工精致，所用流苏质地也好，的确该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。
想象中，若二人无事，阿原必被景知晚使唤得焦头烂额，欲哭无泪。
景知晚开始不理会，待察觉阿原一直侧头打量他，方才睁开眼来，不耐烦地睨她，“没什么。你蛇伤好了？还不躺着去！”
她略略一动，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袍已然滑下。
佛珠，凤仙，丁曹，书僮。所有线索都已有了明确的指向。
那衣衫也变了，不再是崭新的素衣，而是件带着雨渍泥斑的旧衣。
阿原凑到他耳边，轻笑道：“更不要脸的事得等景典史好了才能做。如今……你还是安心睡一觉吧！”
阿原已见惯他的嫌弃，也不以为意，只管为他揉捏着，看他渐渐放松下来，不一时传出均匀的呼吸，方才打了个呵欠，将他双足抱在自己腿上捂住，和她的鹰相偎着，靠在墙边打盹。
既然山道并非通往慈心庵，谁又能将山道上的命案和慈心庵这等清净庵堂联系在一起？
她不由心虚，悄悄将衣衫盖回他身上，然后敲了敲小坏的脑袋，竖着大拇指低低表扬道：“小坏太听话了！太善解人意了！比那些要么不开口、开口便损人无极限的家伙能干太多了！”
酒壶里的酒既美且烈，又被熨得温温的，入腹如有一团火焰升起，慢慢涌向四肢百骸，总算让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躯舒缓许多，连失去知觉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。
县老爷驾到，慈心庵的主持妙枫也不敢怠慢，带着几个弟子亲身迎出。
到底是哪个自己活得更糊涂，更离谱？
“恶梦？”
阿原忙问：“什么来历？”
阿原服下药，嘀咕道：“走路都走不动，还说不孱弱？”
有女子走近，低头瞧瞧自己被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讶，扭着衣襟问道：“你既嫌弃我做的衣衫针脚粗陋，干嘛还穿？你……你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做甚？”
想想也是，若他是景辞，原大小姐又是真心想嫁他，二人必定早已暗通款曲……
他的腿肚和脚跟之间，有狰狞的刀割伤痕和驳续筋腱的伤疤。若换了寻常人，如此狠毒的两刀下去，便是不死，这辈子也别想站起来了。
景知晚没有纠缠此事，出神片刻，问道：“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婴，带她远走他乡，教她学文习武，将她爱逾性命，视若明珠。待她长大，她拔剑相向，断他手足，弃他荒野，害他性命，当如何处置？”
李斐直到此时才摆脱山鸡汤的诱惑，仔细打量着地形，纳闷道：“若是凶手藏在庙中，那书僮为何大费周章从坡上翻过来？从山下大道绕到庵中，岂不更方便？”
以丁曹的粗疏，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佛珠；便是寻常富贵人家，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，罕有用这等珍贵木质所雕佛珠作佩饰的。
她品度他话中之意，问道：“这个恶人……是你相识的？”
一道闪电划过，把他的脸色映得很不好看，而阿原更是惨白着脸浑身哆嗦，抱着肩冲他叫道：“留在这里等死吗？”
阿原“噗”地一笑，说道：“别逞强了，扶你那边睡去。别怕，我虽好色，还不至于趁人之危……”
井乙大喜，一边啃着鸡肉，一边跟着他们去寻寺庙。
听得来意，妙枫颇是不以为然，说道：“有施主在附近遇害，贫尼深感不安，今日必定为他多念几遍往生咒，愿他泉下安息，早日投胎。不过我们这庙里都是出家修行之人，入夜便闭了庙门，不许一个人出入，怎么可能跑出去害人？”
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，但阿原终于不忍笑话他。
地上寒凉，偏又出了一身冷汗，若此时再受凉，毒伤之下只怕难免大病一场。她不是深闺里娇养的原大小姐，生病了连上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找到，还是妥善照顾好自己要紧。
景知晚取过灶台边放着的一把酒壶，饮了两口，递给阿原，“先喝几口驱寒。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，虽要不了命，但若淋雨后着凉发烧，指不定真能丢了性命。”
景知晚怔了怔，冷笑道：“哦？碰过你就要对你负责？谁不知原家小姐阅人无数，早已青出于蓝，永无餍足之时？你想要多少男人对你负责？”
李斐等天亮后回到涵秋坡查看，发现景、原二人不曾下山，那两名舆夫还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双倍赏金，给惊吓得不轻，惟恐他们也步了丁曹后尘，匆匆带上舆夫，紧赶慢赶奔往山间寻找。
“景知晚！”
若不是隔着蓑衣，阿原很想伸出爪子，像泼妇般在他清俊的脸庞抓上几道血痕，才能稍稍解气。
阿原甩了甩半干的长发，眉眼少有的温柔，“这么毒的嘴，被你从小损到大，只怕做梦都想弄死你！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，不容易了！”
景知晚睨她，“你觉得是笑话？我也觉得是个笑话。”
而景知晚已上了他的肩舆，逍逍遥遥走得远了。
里正所指的，是涵秋坡另一面的平缓之处。除了大片肥沃土地种着五谷杂粮，还沿着地形种植了数十垅茶树。茶树的东南侧，大丛树木掩映下，有十余间黑瓦黄墙的建筑，显然就是慈心庵了。
阿原很得意。
阿原忍不住怒意，拼尽全力高喝一声。
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气，冷冷道：“我不坑你，你可以自己离开。我让你查案，没让你被蛇咬……”
阿原想起那个为她赢来夫婿的江山图，苦笑道：“听说我从前的刺绣手艺高明得很，缝补衣裳大概更不成问题。只是现在我很不喜欢拈针绣花，宁可送出去交绣娘裁制修补。”
妙枫便有愠色，“知县大人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，求的是普度众生，养毒蛇做甚？至于炼药，贫尼倒是略通一二，若遇时疫，便炼些药来分发给穷苦人家，为的是治病救人，难道也能算作邪药？”
景知晚一惊，这才注意到搭在树枝上的衣袍太久没去翻动，距离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干了水分，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。他忙掸灭火焰看时，腋下已燎出一个黑黑的破洞。
这感觉太过异样，她不由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坐起。
阿原休息一晚，又得鸡汤大补，蛇伤已然无碍，竟也能精神大好，健步如飞，很快也将流口水的知县大老爷甩出老远。
他的双足隔着衣物蹭上她，有着粗糙的触感，算不得舒适，但阿原却觉有人在心窝口恰到好处地挠了一下，痒痒的，伴随着不胜向往般的愉悦，从相触处飞快地扩散开来。
阿原这才略略消气，跟着他在黑暗的雨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跋涉。
“听闻先前随皇上打江山的部将，好些没能回来。皇上厚加抚恤，有些无儿无女又不愿再嫁的，都有发给钱粮；也有要出家的，便命地方修建庵堂令他们安身。前面这个慈心庵，因和皇家有些牵扯，早年便香火鼎盛，后来安排遗属入内出家修行，自然人气更旺。”
阿原起身添了柴，看火苗吞吐，木屋中渐又暖和起来，方才放心坐到边上取暖。
明明已麻木的伤处蓦然间敏锐起来。
她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，说道：“是了，这案子其实还是我们最初所想的兄弟争夺家财的旧把戏。朱继飞故意藏了两颗假灵鹤髓在自己枕下，先让自己被疑心，然后让朱绘飞那里出现更大的疑点，加上傅蔓卿的证词、棂幽的死，令朱绘飞更难逃脱嫌疑。朱继飞不研究炼药，但结交懂得炼药之人，而且……就在涵秋山附近！”
他的面庞一向白得不正常，如今被火焰烘着，便泛出异样的病态红晕。他本就脾气大，如今因救她身体不适，阿原虽发问，却根本没指望他回答。
算来，他其实还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。
细细算来，他今日伤病发作，着实跟她有脱不开的干系。
“浑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风病似的，谁看得清长什么模样？”阿原恨恨地说着，在怀中掏了摇，总算最后捡到的那物事还在，忙取了出来，“还好，这个还在。”
不过这山鸡浑身的毛该怎样处理，着实是个大难题。
景知晚问：“你会缝补衣裳吗？”
阿原点头，“寺庙离我们很近，凶手和真相……也离我们很近！”
景知晚似吃了一惊，转头看向她，“什么事？”
她说不清他们给她的感觉是遥远还是亲近。
阿原的脸半贴在他的胸腹间，道：“你要负责。”
景知晚便也吸气，一口气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饮尽，用他修长好看的手抖了抖烘干的衣袍，披在身上。
“我不想日后总穿破衣出门。”
景知晚如活吞一大堆的绿头苍蝇，终于噎在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，转过脸再不理她。
男子走过去，将碗中注满清水，悠悠道：“代你乞巧。”
大约喝下的酒催发了凤仙的药性，她虽还头晕乏力，左臂已渐渐恢复知觉，已能握住头发，为自己绾一个漂亮的髻。
是一件刚做好的素青衣衫，布料华贵精美，做工却极寻常，正穿在一个身材高挑颀秀的男子身上。
景知晚沉默了更久，才道：“我一直留意调养，又习武强身，本来已无大碍。后来遭人暗算，挑断双足脚筋，弃于荒野喂狼……好容易在朋友相助下逃脱，但身体已亏败得太厉害，再不可能复原如初。”
但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力气，便找到了那两位，——是循着木屋里的鸡汤香气找到的。
他的双手居然握于脚踝，宽袖下的手臂隐见微颤。
那杀手早不动手，晚不动手，恰在她寻到佛珠时下手，很可能也是因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。
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，实在是瞎了眼，瞎了眼……
景知晚应了一声，仿佛还低低说了句什么，却被随之而来的惊雷掩住，再也听不清。但他终于也站了起来，——却是拄着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木棍，有些吃力地站起身。
他这般谨慎，为保养身体连多走几步路都不肯，却因为她接连在深山行走，甚至用了轻功，虽说有点坑她的意思，但显然把他自己坑得更狠。
柴门半敞，露出阴白的天空。天亮了，雨也停了，山石树木兀自湿淋淋地闪着水光。檐头不时有水珠滴落，细微的丁咚声夹在晨间的鸟鸣声中，甚是悦耳。
猎鹰小坏更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劫，敛着翅膀一直跟在阿原身后惊恐四顾，待阿原放松下来，方才安心打起盹来。
阿原差点一口热血喷出喉嗓，强撑起身，涨红着脸高叫道：“是你坚持要连夜搜山！你既知我身份，还无耻地留我一个女子在荒山里，被蛇咬了难道不该你负责医好我吗？你……万万别想得太多，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找你这么个自私无耻的刻薄男人！”
若不富足，便不可能有闲钱买那种贵重佛珠来做腰佩。
阿原透过蓑衣破败处看着他，忽问：“你什么病？”
所谓人不要脸，天下无敌。
阿原记起方才醒转时听到的低吟，忙挪过去，问道：“景……知晚，你是不是不舒服？”
景知晚抬腿将她身体托得高些，揽紧她，倾身凑上伤处，为她吸出毒血。
他抬袖，悄悄擦拭唇角不小心滑落的口水。
但阿原抱着一只缺口的陶钵，正快活无比地喝着鸡汤，不时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捞着里面的蘑菇和野菜；她身后，景知晚正安静地坐于一角，面色苍白，双眸黯淡。
景知晚似还没能完全醒转，搁在她腿上的脚随意蹭了蹭，“我只听到有人没规没矩，又在胡乱骂人。”
她的手向下一滑，已握住了他的手。
因坐着睡了许久，阿原的肩背有些僵硬。
景知晚紧蹙眉尖，不掩厌恶之色。
她被那颤意传染，从激战里松懈下来的身体竟在忽然间也颤得厉害。
里正笑道：“的确有大道从城里直通慈心庵，车轿都能行走，故而一般不会有人舍近求远翻过这道山坡前去上香。昨日老爷问附近情形，我等未提此庵，正是这个缘故。”
“……”
阿原怔了怔，再不想他说“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”之类的刻薄话，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拧着衣角的水，说道：“横竖都在火边，穿在身上更容易干些。”
自作孽，不可活，一次又一次……
她吸着气，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绞紧他衣角，依然有种无处安放的紧张和慌乱。
阿原差点呕得吐血。好歹是他的馊主意，才令她因公负伤，指不定还会因此丢了命，如今轻飘飘来这么一句话……
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这里待过，木屋里收拾得还算齐整，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还有些余烬。
她重重地吐了口气，浑身汗出如浆，终于清醒过来。
井乙不好和县太爷抢着吃，走过去问向景知晚：“典史大人，是不是夜间受了累，哪里不舒适？”
见李斐、井乙等过来，阿原忙招呼道：“那锅里还有一碗，景典史说没胃口，你们要不要来点儿？”
景知晚对阿原的嫌恶，其实很多人都看在眼里。
“嗯？”
他沉吟片刻，忽看向阿原：“怎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干？”
如此离谱的梦境，只怕还是缘于景知晚那张时刻不忘刻薄她几句的臭嘴。
阿原一时也想不出，他一手养大的那什么小姑娘到底怀着怎样的险恶心肠，才能对他下这样的毒手。
她正想将拉他的手甩开时，忽觉出哪里不对。
觉出她的试探，景知晚扫了她一眼，却也不曾挣开，拄着木棍站起，低沉道：“走吧！”
景知晚抚着手中佛珠，盯着佛珠上悯视众生的佛像，轻笑：“自然……是我从未想过会害我的人。就像这佛珠，传递的向来是慈悲之心，谁又想得到，供奉之人也能心生恶念？礼佛的恶人，其实是亵渎了佛，伪善无耻，比寻常恶人更要可恶千倍百倍！”
果然，里正道：“那是自然。皇上恩恤，赏过不少钱银，何况大多有些家底。还有那边一大片地，都是最肥美的，也是划归慈心庵，每年的租子便足够她们花销了！”
于是，阿原又被他恶毒地刻薄了一回。
李斐犹豫之际，景知晚忽道：“我们先在屋外各处走走，师太约束众弟子在屋中暂避即可。”
她垂涎欲滴地看着那山鸡，然后看向景知晚，就像看着一大锅香喷喷的山鸡汤。
她骂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，但如果景知晚身体不适，无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个。